陈卫东,中国海油能源经济研究院首席能源研究员。同时还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国石油企业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石油学会物探专业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地球物理学会理事。曾任中海油田服务股份有限公司执行副总裁兼董事会秘书、首席战略官,副总裁兼董事会秘书;中海石油物探公司总经理;原油服公司副总经理。在石油天然气行业拥有近32年的工作经验。
《中国的能源政策(2012)》白皮书称,我国石油对外依存度从本世纪初的32%上升至2012年的57%。这一数据公布,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为中国的能源安全忧心忡忡,时刻担心被别国卡住能源的脖子;而另一种则认为,这是中国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走向全球化的必然结果。在全球化的今天,能源安全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课题,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这一观点以崭新视角看待和分析了中国能源安全问题,引起了广泛关注。这一观点对中国的煤化工产业也产生了很大影响,使业内人士产生的强烈的使命感。
近日,记者采访了持后一种观点的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首席能源研究员陈卫东。
能源安全并不意味自给自足
记者:近几年来,“能源安全”是一个很受人关注的概念,国内外喊得都很响。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观念,对“能源安全”的理解也不同。请问您是怎么理解的?
陈卫东:最近,我收到了2013年冬季达沃斯论坛的一份报告。这份报告用能源大三角的概念来分析全球能源发展的效率。能源大三角的3个点分别是经济增长、获得供给安全、环境可持续。报告一共分析了105个国家。有意思的是,得分最高的国家中,除了挪威是自给自足外,其余的都是资源进口国。更有意思的是,所有资源出口国的能源效率都在中等以下。从这份报告可以看出,能源自给自足并不意味着能源效率高。能源安全不仅要保障经济的发展,还必须能保障环境的可持续。从这个意义上看,能源安全不仅要有量的概念,还要有质的概念。真正的能源安全就是能获得足量质优的、可支付、可持续的能源供给。
中国有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史。传统的安全观就是自给自足,即所谓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今天的中国做到自给自足了吗?没有。可是中国的能源供应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充裕,因为能够买到能源。这就说明,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保证能源安全最好的方式是贸易自由。以石油为例,保证能源安全最重要的是石油能够买得到、买得起。因为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完全控制石油输出和石油价格,你不卖他卖,只要我能买得到,这就是能源安全。所以说,在全球化的今天,大家要想安全,那么人类社会就应该共同努力打造一个国际能源合作开发和国际能源贸易的平台。如果认为能源一定要自给自足、自己掌握资源才安全,那你只会永远感觉不安全。
还有,能源安全不仅有一个资源禀赋的问题,还有一个资源质量的问题。煤炭资源我们比较充裕,所以我们依赖煤炭支撑了过去30年的高速发展,结果是严重的污染恶化了我们的生存环境,与空气、水甚至与土地污染相关的恶性疾病高发频发。人的健康都成了问题,还有什么安全可言?所以国家现在提出要实现煤的清洁高效利用嘛!
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自传里有一段内容我记忆非常深刻。戈尔巴乔夫很痛苦地责问自己,前苏联国土如此辽阔、资源如此丰富、人民如此优秀,为什么我们的国家连人们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满足不了?我去过日本,日本的工业发达,生活水平很高,但环境保护做的非常好,城市非常整洁,空气非常清新。正是这两个能源条件截然不同的国家的发展模式,开始让我深入思考国家发展、资源禀赋与能源安全的问题。俄罗斯能源富足,但效率一直低下,机械产品“傻大黑粗”是其典型的标志。日本几乎没有能源资源,进口依赖、高价约束,他们不得不在提高能源使用效率上做文章,不得不加大在技术研发上不断发明创新,经过长期的努力,节省能源成为了日本汽车文化的一项核心内容,成为了其产品竞争力的主要因素。据统计,2007年日本在能源技术研发上的投资人均高达160欧元,位居各国榜首。由此我得到一个认识,所谓能源安全,发展模式第一,资源禀赋第二。
记者:但是地球的能源确实越用越少,如果最后资源枯竭了,怎么解决?
陈卫东:确实,人类社会的生活质量、生活水平,和人类社会所耗能量是成正比的。我记得1981年我大学实习的时候,正好是世界杯亚洲区决赛,中国足球队有可能出线,我们到处找电视机,最后在一个地下室里面找到一台电视机,一堆人就挤在一起看一台电视机。那个情景我印象很深。现在,不但每个家庭都有电视机,而且许多家庭是每个房间一台,而且电视机的屏幕也越来越大,你说耗能能不增加吗?照这样增加下去,地球上的天然资源确实早晚有用尽的那一天。但是我们同时还应看到,人类物质的丰富是和科技进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类需求越多,就会不断地运用科技手段寻找到更多、更新的能源来满足这种需求。上个世纪初,那点石油就是点油灯用的,哪有想到这么多?1900年,全世界的石油产量才4000万吨,现在到了40亿吨。上世纪90年代初的石油顶峰论,那只是当时的短见。石器时代完结,不等于没有石头。所以只要坚持科技进步,人类社会不用担心没有能源用了。现在除中国外,全世界在不断减少煤炭的消费,不是因为没有煤炭了,而是因为找到了比煤炭效率更高的能源。我敢断定,有一天人们不用石油了,绝不会是世界上没有石油资源了,而是人类发现了供给更充足、使用效率更高更便利的能源。
中国的能源转型需要政治家拿出勇气
记者:接着您刚才说的,现在各国都在进行能源转型。您能分析一下目前的全球能源转型趋势吗?
陈卫东: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经历过了两次能源转型,一次是由薪柴转向煤炭,一次是由煤炭转向石油。进入21世纪以来,人类社会进入到第三次能源转型期,以天然气为桥梁的可再生多元低碳能源将逐步上升成为主要的能源形态。固态、液态和气态能源很快将形成“三分天下各有其一”的三足鼎立态势,此后气体能源将有可能占据主导地位,人类社会将进入气体能源的时代。
记者:为什么能源转型能够在全球展开?
陈卫东:第三次能源转型有3个主要的推动力。首先是人民普遍富裕了,能源消费增加了,传统的能源消费模式不仅地球资源难以支撑,环境气候也难以承受,所以必须转变。
其次是随着技术进步,原来不能用的、不能开采的、没有效率的,现在随着技术进步也成了优质能源,风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的比重也在快速增加,能源结构多元化的格局正在形成。在这里,我特别要说一下,美国页岩气革命不仅可能让美国实现能源独立,更是大大拓宽了人们对能源资源的认识。过去人们不把页岩气等非常规油气当能源资源看,因为无法开采。现在技术行了,怎么样?最新的资源评估表明,非常规油气可采资源至少等同于常规油气的可采资源量,就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可用的油气资源至少增加了一倍。还是那句话,人类没有必要为资源用尽而发愁,科学创新与技术进步是人类永不稀缺能源的源头。
第三个推动力是低碳道德化。这个动力在前两次能源转型中是没有的。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认真吸取经验教训。低碳道德理念的出现并被越来越广泛的接受,正是人类社会对自己过往能源利用方式的反思。
记者:那么中国的能源转型该怎么走?
陈卫东:坦率地说,在近代两次人类能源转型中,中国都是蒙昧的、被动的,用煤、用电、用油都是拿来主义,外国这么用我也这么用。结果呢,别人的失误我们也照样走了一遍,而且陷得更深。最近,李克强总理说了一句实话:我们所有过剩的行业都是严格审批的行业。我想再加上一句,我们所有过剩的行业几乎都是高耗能行业。这些行业带来的问题不仅仅是产能过剩,造成严重的社会资源浪费,同时还造成环境污染以及因环境污染带来的巨额的外部成本,包括人民健康、医疗保障和社会稳定等问题。这一次,中国不能再落后了,而且全世界也不可能让中国置之度外。因为中国既是最大能源消费国也是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国,中国不行动,全球能源转型就实现不了。我们既没有了旁观的时间,也没有了不作为的轻松,更没有了搭便车的机会,我们必须担负自己的大国责任。怎么走?首先必须把排放减下来。从能源使用上看,尽快增加天然气在能源结构中的比例是最现实的选择。天然气在全球能源消费的比重约为23%,中国只有5%多一点,实在是太低了。还有,就是要加快实现煤炭的洁净利用。总之,尽快改变中国的能源结构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了,需要政治家和政府拿出当年改革开放的勇气和魄力,用当年解决人民温饱的担当精神,来促进中国的能源转型,解决中国的环境问题。
中国煤化工的发展关键是解决碳减排
记者:按“十二五”规划,现代煤化工的目的就是实现煤炭资源的清洁高效利用,这和您刚才分析的全球能源转型的趋势是一致的。您对现代煤化工产业有什么看法?
陈卫东:中国的煤炭储量位居世界第三,煤炭消费却是世界第一。目前全世界的用能比例是24%天然气,34%的石油,30%的煤。美国大致也是这个比例,石油30%,煤 32%,天然气 24% ~25%。而在中国的能源消费结构中,70%的煤,18%的石油,5%的天然气。按许多人的观点,既然有煤,好,那就靠煤吃煤吧!一个有,一个靠,养成了我们在煤炭利用方面是个“大老粗”——拼命地增加煤炭产量、用传统的生产技术对煤炭资源进行粗加工。太高的煤炭依存度带来了严重的环境和空气质量问题,反过来又会影响整个国家的竞争力甚至稳定。所以,煤炭的高效清洁利用是必须的。
记者:您对实现煤的高效清洁利用有什么建议?
陈卫东:我认为还是要推进市场化改革。回顾一下国内能源价格改革的历程,我认为油价改革比较成功。因为油价有一个国际标杆,改革的目标就是与国际接轨。从供需两方来看,生产方供给方有很高的积极性,消费方的欲望也没有减少,强烈的购车需求就是证明。所以石油产业的发展是健康的、可持续的。煤电价格改革就复杂得多,至今说不上成功。一会儿电价高了,要调煤价,一会儿又说煤价高了,发电企业大亏损,反过来又压煤价。就像从没进过厨房的小媳妇,早起给婆婆做馒头,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翻来覆去就是揉不好。我认为只有形成真正的竞争,煤的高效清洁利用才能实现。
记者:如果请您对中国煤化工产业说一句话,您想说什么?
陈卫东:我想说,拜托,请一定要解决好二氧化碳排放问题呀!(笑)为什么要说这句?因为这点我最不放心。首先,尽管煤化工产品清洁,但实际上在这条产业链的加工过程中,二氧化碳没有减少,只不过排放集中了。现在CCS(碳捕捉与封存)技术在国内很热,但仍旧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二氧化碳排放问题。首先是成本太高。可以这样说,至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价格上可接受的技术上成熟的碳减排解决方案。现在有技术可以将二氧化碳注入到地下,但地下有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供大规模长期的注入?注进去了万一地震或其他的地壳运动,一下子又都喷发了出来怎么办?碳减排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地球上人类生存环境问题,除非我们能在地球实在不能住之前找到另一个人类宜居的星球,而且还能去。你说,现在世界上的任何问题,哪个比这个问题重要?